2022-08-29
袁濛茜
修复后的九层神庙
持续努力5年 本体维修圆满完成
8月6日清晨5时,一阵急促的震动把我从梦中惊醒:尼泊尔又发生地震了,本次是5.6级。位于喜马拉雅地震带的加德满都谷地,自古以来地震频发。
作为中国援尼泊尔文物保护工作队成员,我已多次到访加德满都。
第一次是在2015年,当地刚遭受8.1级强震不久。受中国商务部和国家文物局委托,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派工作组赶赴尼泊尔,对九层神庙建筑群受损状况进行现场勘查。我与同事们参与其中。
我们看到,杜巴广场上的王宫与寺庙建筑群残损严重,很多木构件被震损堆积在一起。一些国家的援助工作队和尼泊尔考古局,对那些木构件进行清理和编号。
当时,我们一方面为尼泊尔历史文化遗产受损而痛惜不已,另一方面深感到,保护世界遗产是人类共同的事业,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。
2017年8月,中国援助尼泊尔加德满都杜巴广场九层神庙修复项目(以下简称“九层神庙修复项目”)正式开工。这是中国在尼泊尔开展的首个大规模震后文物修复项目,由中国政府援助,河北省文物与古建筑保护研究院担任管理单位,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承担整体修复任务。虽然中间遭受大大小小多次地震,但是经过维修的九层神庙建筑群经受住了考验。
经过5年努力,近日,修复项目迎来历史性时刻:九层神庙建筑群本体维修圆满完成。
修复前的九层神庙
因地震和年久失修维修难度超乎想象
随着架杆的拆落,隐藏在密实的脚手架和防护网下的九层神庙逐步重现在人们面前。
“很高兴看到这座建筑恢复到我记忆中的模样。60年前,我还是个孩子,经历了国王在这里举行的登基大典。每年,这里都举行大型皇家宗教仪式,全城的人都来观礼。”年近70岁的什雷斯塔指着新修复的神庙西侧纳萨尔(Nasal)庭院里的平台兴奋地告诉我。
谈到九层神庙的震损情况,修复项目负责人许言说:“建筑群在1934年就遭受过地震破坏,上一次维修距今约半个世纪,病害不少;这次地震使它遭受重创,包括九层塔上部3层、东北角塔上层完全倒塌。大面积墙体因地震造成的挤压而变形、开裂,超过万余件木构件散落损坏。此外,建筑还出现了基础沉降、排水不畅等问题。”
“震后文物建筑的修复面临‘急、难、险、重’的特点。一方面,建筑群坍塌损毁严重;另一方面,原始资料缺失、前期勘察难度大。这些因素增加了修复工作的难度和不可预见性。”修复项目设计负责人袁毓杰介绍说。
加德满都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冲积平原地带,季风带来丰沛的降雨,也增加了开展修复工作的难度。每年5月至9月是尼泊尔的雨季,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旦灌入建筑内部,将造成巨大破坏,排险支护刻不容缓。工作队首先对墙体进行支撑加固,减少墙身荷载;再对屋面及出现漏水、渗水的地方做临时防水层,在罗汉院内院与建筑外圈分别搭设内、外满堂脚手架,相互勾连形成整体防护、施工网架。
最小干预、最大限度保护文物的历史信息
修复项目最关键也最难做到的是如何把握维修尺度,这要求从业人员有丰富的文物保护实践经验。工作队在中国国家文物局的指导下,坚持“最小干预,最大限度保护文物的历史信息”的理念。“最小干预”并不意味着做得少,“最大限度保护文物的历史信息”则意味着付出许多“看不见”的努力。
在尼泊尔的现代化进程中,混凝土、钢筋、大理石等新型材料大量替换了砖、石、木材等当地传统“纽瓦丽”建筑材料。这种材料“换血”给修复工作带来很大困难。
九层神庙建筑群作为王宫的一部分,当时以举国之力,投入了最好的材料和工匠进行修建。建筑内用到的一些椽子长达6米,这在其他王宫建筑中是不多见的。这样的“大料”如今已经很难找到了。工作组便托人到处打听,终于在深山里找到符合要求的木材。然而,尼泊尔的山路非常陡峭,把这么长的木材在盘山路上辗转运输,到达加德满都的维修现场,难度可想而知。
一边开放、一边施工 利用了85%老旧构件
维修项目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是边开放、边施工,修复项目施工现场位于加德满都中心区域,是著名旅游景点,施工现场狭窄。尼方要求在施工期间继续对游客开放,不能完全封闭施工。这对施工安全提出更高要求。河北省文物与古建筑保护研究院的次立新说:“开放式维修除保证施工人员安全和文物安全外,还要保证游客安全。由于维修通道与游客通道形成交叉重合,造成安全隐患。我们就与工作队共同协商,合理安排施工路线,专门搭设了游客通道。”由于九层神庙附近场地有限,工作队在尼泊尔国家博物馆院内搭起面积约1100平方米的工作区,先进行预拼装并将构件编号,试装成功后再拆散运至修复现场进行正式安装。
现场总工程师周建国说:“预拼装的时候,东北角塔、九层塔的拼装费了很大的功夫。雕刻越是繁复精美,拼装的工作量就越大。仅东北角塔就有约5000个构件。缺失的部分要反复寻找、比对,看哪个构件能够严丝合缝地安装上。这些纯手工制作的木构件往往只有一两厘米的细微偏差,要做到同一类构件的位置不混淆,就必须功力深厚、耐心十足。如果图省事,可以快速装好,再做细微‘剪裁’。但是我们为了确保老构件都在原始位置,选择了最‘费力’的方式,人力成本和时间成本成倍地增加。”
“替换新构件虽然容易,但是文物的历史信息却会流失。”现场管理人员郭倩如说,“项目合计重做补配雕刻构件3700余件,约为全部构件的15%,老旧构件利用率达到85%。”
尼泊尔考古局局长达莫达尔·高塔姆告诉我:“中国工作队经常与我们的专家进行讨论。这个过程也是中尼双方在保护理念上深度交流的过程,我们非常认可中国保护性修缮理念。对于中国工作队而言,找到与九层神庙建筑群一致的砖、木等材料,请到世代在王宫工作的传统木匠和尼泊尔专家并非易事。他们严格遵循了纽瓦丽建筑的传统工艺做法,最大限度地保护文物的历史信息,使建筑的真实性、完整性和突出普遍价值都得到了很好保护。”
古建维修思路围绕“抗震”展开
抗震是九层神庙修复项目的重点和难点。“文物医生”要准确诊断出病情面临着很多困难。工作队结合在国内修复震后文物建筑的经验,组织不同领域的专家多次对九层神庙建筑进行“会诊”。在修复项目开始之前,中国工作队通过三维激光扫描、地质雷达等技术对文物建筑进行勘察。为了诊断建筑震损情况,工作队进行了地震震动性测试。
为什么九层神庙遭遇地震时会受到这么大的损害?项目设计负责人袁毓杰分析说:“当年在建造九层神庙建筑群的时候,罗汉院西南角被拆掉,嵌入了九层塔。两个建筑属于不同时期的独立体系,在墙体交接部分缺乏结构拉结,建筑群的整体性较差。在地震中,九层神庙和罗汉院的高度不同,地震振幅不一样,互相挤压,使建筑交接部分震损严重。”
尼泊尔的多重檐建筑与中国的木构建筑明显不同,没有那么复杂的榫卯结构,多采用木榫与木销钉结合的方式。其“回”字形平面格局和平顶密椽基本结构,近似于中国西藏地区的早期建筑。许言告诉我,由于建筑的纵向结构拉接薄弱,导致地震中九层塔上部三层塌落在罗汉院里。中国专家针对建筑的结构特征和材料特性进行研究,在修复中对建筑薄弱环节的节点进行补强。九层神庙建筑群用的木材是一种被称为娑罗木的硬木,类似于“菠萝格”。中国工作组根据建筑用材特性和结构特点,采用金属绳索对结构薄弱节点进行加固,这种柔性材料能够很好地与硬质娑罗木配合,并且隐藏于构件内部,不影响外观。
这项“整体补强+软性链接”的保护措施,解决了抗震问题,体现了对文物最小干预和可逆的原则,在中国获得了实用新型专利授权。
中方修复人员正在工作
成为尼泊尔震后文物修复最好的实践案例之一
作为一名普通工人,普拉萨德已与中方团队一起工作了5年。他说:“九层神庙建筑群是我们的老王宫,能够看着它在我的手中一点一点修缮完成,十分自豪。安装金顶的时候,我心情格外激动。这5年来,我学会了很多技能,但是更重要的是学习到了中国工作队保护性修缮的理念。希望以后能通过我,把这些理念继续实践在尼泊尔其他遗产的维修上。”尼泊尔哈努曼多卡宫发展委员会主任桑迪普·卡纳尔说:“从最微小的雕刻细节,到巨大的建筑群,中国工作队的保护修复都做得很好。中国专家敬业的付出令人感动,他们不仅保护了我们的遗产建筑,还促进了传统技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。这个项目是尼泊尔震后文物修复项目最好的案例之一。”
加德满都谷地遗产价值符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标准(iii)(iv)和(vi)。来自古印度的佛教、印度教与谷地本土的万物有灵信仰融合,沉淀出独特的文化面貌,使加德满都的宗教建筑形成了独特风格。
雨后,橘黄色的夕阳照在九层神庙西立面,这是观看木雕最好的时候,倾斜的阳光勾勒出人物优美的曲线,光影交织下的木雕带有独特的韵律感。坚硬的娑罗木在尼泊尔工匠特有的刀法下,像万花筒一样变换出无限的图像。“一花一世界”,几乎没有两扇窗户是同样的。加德满都谷地有着精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木雕、铜造像、砖石等代代相传的精湛手艺使尼泊尔佛像闻名遐迩,成为国际上各大博物馆的重要馆藏文物。
苏曼是中国工作队聘请的木匠,已经跟着木匠世家学习木雕技艺17年了。他给我看了新雕好的佛像手臂,这是为九层神庙第四层檐挑檐斜撑上的神像补配的。他指着神像一一告诉我们它们的名称。木匠们会根据保存下来的神像,绘制残损部分的图样,再照图雕刻。现场的另一位木匠勒其米告诉我,他本来已经要转行了,因为参与九层神庙修复项目,他可以继续从事传统木雕工作,也认识到传统工艺的价值与意义。
……
站在修复后的九层神庙最高层,熙熙攘攘的加德满都杜巴广场尽收眼底,屋檐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铃声,乌鸦从窗外飞过,在瓦蓝的天空上盘旋。加德满都谷地大约每隔100年就会发生一次大地震。这里的文物建筑如同一位跨越时间长河的老人,历经多次维修,其修缮历史也成为它生命的一部分。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护九层神庙建筑群的历史信息并传承下去,是每一个工作队员的初心。
*作者系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馆员,中国援尼泊尔文物保护工作队成员
来源:《 人民日报海外版 》